孙月出生后的头几天是孙大成这辈子过得最舒坦的日子。
那颗在战场上、在逃亡路上被磨得坚硬如铁的心彻底被女儿给泡软了化成了一汪水。
他一个粗手大脚的庄稼汉伺候起孩子来比吴氏这个当外婆的还要细致。
换尿布他笨手笨脚却不嫌脏不嫌臭每次都把女儿的小屁股擦得干干净净再扑上一层薄薄的玉米粉。
小月一哼唧他比谁都紧张立马凑过去用那粗粝的指头小心翼翼地碰碰女儿的脸蛋嘴里发出“哦哦哦”的哄慰声像一头笨拙却温柔的熊。
喜悦像新发的柳芽把整个屋子都撑得满满当当。
可这喜悦太短暂也太脆弱。
小月出生还不到五天一个噩耗就从朝鲜战场跨越千山万水传回了柳树湾。
那天下午尹其怀脸色沉重地找到了正在地头指挥人挖渠的孙大成。
他手里捏着一份电报纸页的边缘都有些发皱。
“大成……”尹其怀开了个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孙大成看他的脸色心里就是一沉。
他放下了手里的铁锹直起身子等着尹其怀的下文。
“县里转来的电报” 尹其怀的声音很低。
“李秀、周小娥……牺牲了。
” 李秀、周小娥。
两个鲜活的名字像两颗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孙大成的脑子里。
他仿佛还能看见她们当初在女子护院队里训练的样子一个爱笑一个腼腆两人干活都利索打靶的成绩也算不差。
她们走的时候还信誓旦旦地跟他说教官我们绝不给你丢脸。
孙大成没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五月的太阳晒在他古铜色的脊背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那份刚刚充盈了整个胸膛的喜悦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连带着整个世界都变得灰暗。
他默默地捡起铁锹对尹其怀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又开始挖渠。
他一锹一锹地铲着土像是要把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耗光。
周围的社员们看着他谁也不敢出声。
那一天孙大成没回家吃午饭。
他就在地里拼命地干活直到太阳落山把最后一点余晖都收走他才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往家走。
推开门屋里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吴氏正在给小月换尿布王玉霞靠在炕头脸色还有些苍白。
他走进来屋里的光似乎都暗了几分。
“回来了?快洗手吃饭。
” 王玉霞笑着说。
孙大成“嗯”了一声走到水盆边把满是泥土的手洗了又洗。
他坐到炕桌旁端起饭碗却一口也吃不下去。
他也会笑只是那笑容像是用泥捏的僵硬地挂在脸上比哭还难看。
晚上他抱着女儿动作依然轻柔可眼神空洞洞的不知道飘向了哪里。
怀里这个小小的、温热的生命也无法驱散他心里的寒意。
汤菊的死像一道还没愈合的伤疤如今又被狠狠地撕开添了两道更深的新伤。
他一手带出来的兵一个个都走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如果当初没有成立女子护院队没有教她们那些本事她们是不是就能像村里其他女人一样平平安安地嫁人生子守着一亩三分地过完这辈子? 是他把她们送上了这条路。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王玉霞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知道他又陷进去了在用自责折磨自己。
夜深了吴氏回隔壁屋睡了。
小月也吃饱了奶安安稳稳地睡在炕梢。
屋子里静得只剩下窗外偶尔的虫鸣。
孙大成坐在床沿上高大的身影在油灯下拖出一道长长的、寂寥的影子。
“老公你过来。
” 王玉霞轻声唤他。
孙大成挪了挪身子坐到媳妇身边。
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王玉霞伸出手握住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
她的手温暖而柔软像一剂良药慢慢渗进他冰冷的皮肤。
“我知道你难过。
” 王玉霞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可你想想有生就有死这是谁也逃不过的轮回。
她们走了是为了让还活着的人能过上安稳日子。
她们用自己的命给我们换来了和平。
李秀、周小娥她们以前只是柳树湾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可现在呢?她们是英雄。
全县甚至全省都会知道她们的名字。
你应该为她们高兴为她们自豪。
”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果她们泉下有知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为她们伤心难过把自己折磨得不像人样她们会安心吗?她们不会的。
她们希望看到的是一个能扛起事的队长一个能照顾好家、照顾好她们爹娘的教官。
” 王玉霞的话像一把钥匙慢慢地、一点点地把他心里那把生了锈的锁给打开了。
是啊她们是英雄不是他害死的牺牲品。
他应该感到骄傲而不是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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