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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三十一年秋深露重。

奎河水面蒸腾起的薄雾尚未被初升的朝阳完全驱散与昭铁总厂近百座高炉、工坊昼夜不熄的烟火气混杂一处给这片日益喧嚣的土地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纱幔。

时辰尚早然通往各工坊的石板路上已是人影绰绰脚步声、工具碰撞声、简短的吆喝声交织成片预示着又一个忙碌日子的开端。

然与往日那按部就班的劳作氛围不同今日的空气里仿佛掺入了一种无形而黏稠的期待沉甸甸压在每人心头尤以那座新辟不过半年、高墙环绕、日夜有精壮厂卫巡逻的火轮司工坊为甚。

工匠们行经此地脚步不自觉地放轻目光敬畏地扫过那紧闭的包铁大门仿若其内供奉着某尊即将苏醒、拥有莫测之力的神只或是妖魔。

工坊内部空间阔大穹顶高悬却因中央那庞然大物的存在而略显逼仄。

蒸汽机原型机——被工匠们私下称为或的物事——正静静矗立于厚重的青石基座上。

通体由暗沉熟铁与亮黄铜件构成粗壮铆钉如星辰密布冰冷金属表面反射着高窗透下的稀疏天光。

经昨夜近乎通宵达旦的最后检视与调试每一处螺栓皆已用加长扳手拧至极致每一处管道接口皆以浸油麻绳与特制耐压垫片密封严实连那直径逾一丈的铸铁飞轮辐条亦被负责擦洗的年轻学徒用细麻布揩拭得隐隐泛出青光。

李老蔫天未亮即至那张饱经风霜、皱纹如干涸河床的脸上此刻无甚表情唯有一双略显浑浊的眼锐利如鹰隼扫过锅炉每一寸炉壁、每一根管道的弯角。

他用那双布满老茧与烫伤疤痕的手一遍遍抚过汽缸外壁似在感受其内沉睡之力。

紧随其后的王铁臂则显焦躁不断调整腰间那串象征匠头身份的铜匙位置粗壮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不时瞥向工坊入口等候着那核心人物的到来。

孙石头领着几名得力助手最后一次核校压力计、水位计等寥寥几样至关紧要的仪表。

此等物事多依林昭所绘草图由厂内手艺最精的铜匠与琉璃匠反复试制而成精度堪忧却是此刻窥探锅炉内那狂暴能量的唯一窗口。

众人动作小心翼翼唯恐些许磕碰便令此脆弱失灵。

待林昭身影终现于工坊门口时所有低语与零星工具敲击声戛然而止。

数十道目光瞬间汇聚其身。

今日林昭仍是一身利落的深蓝棉布工服袖口紧束唯眼底带着一丝难以察见的青黑显是昨夜未得安眠。

其神情看似平静如奎河深潭之水然熟悉者方能窥出那微微抿紧的唇线与较平日更显深邃专注的眼神泄露出内心汹涌波澜。

近三载筹备无数图纸演算上百次小型模型试制与败绩难以计数的钱粮如流水般投入更有眼前这些工匠——从初时疑惧、观望至后来将信将疑、被动跟随直至今日眼中闪烁与他相类的、混杂渴望与惊畏的光芒——众人心力、汗水乃至身家性命皆已与这台冰冷铁造之物捆绑一处。

此非仅一机之能否运转实乃他所描绘那以铁轨勾连天下、以汽力驱动时代的宏愿能否真正撬动这厚重史册帷幕的第一块亦是最关键的一块基石。

成则前路豁然;败则或万劫不复此前积攒的所有声望、资财皆可能随之烟消云散。

他缓步走向机器未即言语只以目光缓缓扫过其每一部件如将军检阅即将出征的部伍。

他见李老蔫眼中那份属于老匠人的审慎与忧思见王铁臂强抑下的激奋见孙石头等人脸上的紧张与期盼。

他深吸一口工坊内混杂煤屑、铁锈、油脂的独特气味沉声开口音不高却清晰传至每个角落: 皆备妥了? 回少掌柜锅炉、汽缸、连杆、飞轮、各阀管路皆已反复检视三遍以上确认无虞。

李老蔫上前一步声稳然微颤尾音暴露其心不静。

煤炭、清水、引火之物均已足备。

王铁臂紧接着报声如洪钟。

林昭略颔首目光最终落于那需两人方能合抱的主进气阀门上。

黄铜铸就的阀轮冰冷沉重似封印凶兽的枷锁。

开炉。

他吐出三字简截却重若千钧。

令下如石投静湖瞬起层层涟漪。

早已各就各位的工匠立时动作起来。

注水!负责水泵的工匠高应二人合力摇动沉重杠杆将沉淀滤净的清水经由粗大竹管汩汩注入那庞大立式锅炉之中。

水位计琉璃管内水面缓升直至预定刻度。

举火!炉膛口开启优质无烟煤块被铁锹投入。

浸透火油的引火物点燃掷入橘红焰苗起初犹疑地舔舐煤块随即在鼓风机低沉持续的嗡鸣声中如获生命般猛地窜起熊熊燃烧!炽热火光透过特设观察孔映出将左近工匠脸庞照得忽明忽暗汗水很快自其额角沁出。

时辰在焦灼等待中仿佛拉长、凝固。

工坊内陷入另一种喧嚣——炉火愈旺的咆哮水流在锅炉内加热发出的细密声如无数毒蛇暗处吐信更有鼓风机单调执拗的嗡鸣。

此外再无人高声言语连呼吸皆刻意放轻。

所有眼目皆死死盯住锅炉上那根最紧要的压力计指针。

那纤细金属针此刻似承载着整个世道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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