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这条横亘于中华北方大地、被尊为母亲河亦被畏作害河的巨流此刻毫无温存之意尽情展露着它雄浑、暴烈、足以令万物敬畏的洪荒伟力。
浑浊不堪的河水并非简单的黄而是近乎粘稠的赭褐色如同熔化的、沸腾的铜汁又像是被无形巨力撕扯下的整个黄土高原在地移动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奔腾咆哮向东倾泻势不可挡!河面宽阔得令人心生绝望对岸仅余一道模糊朦胧的灰线四下望去唯有水无穷无尽、咆哮翻滚的黄水!他们的漕船在这无垠的浊浪中被一个接一个巨大的浪涌高高擎起又狠狠砸入波谷船体每一根木料都在痛苦地呻吟、嘎吱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寒风如同浸了冰水的鞭子疯狂地抽打着船上的一切带来刺入骨髓的疼痛。
高鉴紧紧抓住冰冷的船舷极力稳住身形目光却无法从这惊心动魄的景象上移开。
浑浊的浪头如同沉重的巨锤不断轰击着船帮发出闷雷般的巨响炸开无数冰冷的、带着沙砾的黄色水花劈头盖脸地砸来。
河面上巨大的漩涡时隐时现如同水下神秘巨兽贪婪的呼吸骤然生成吞噬着漂浮的杂物又诡异地平复无声地炫耀着水下暗流的险恶。
偶尔可见整棵被连根拔起的树木、破损的船板、甚至是肿胀的家畜尸体在激流中翻滚沉浮瞬息便消失在茫茫浊浪之中。
望着这亘古奔流、仿佛能摧毁一切的黄河高鉴的心潮剧烈翻涌难以平复。
从大兴城国子监的朗朗书声到乐游原上突如其来的冲突;从意图抱李唐大腿的安逸幻想到被李元吉追杀亡命天涯的惊险;从目睹张家惨剧的愤怒与无力到手刃仇敌的血腥与快意;再到这一路所见的民生凋敝、兵匪横行、烽烟四起…短短时日他所经历的一切远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还要惊心动魄还要沉重残酷。
这黄河之水见证了多少王朝兴衰、英雄折戟、百姓血泪?它从不因个人的命运起伏而动容只是这样永恒地、冷漠地奔流着带走了时光冲刷着历史将一切悲欢离合最终都碾磨成冰冷的泥沙。
在这天地伟力与历史洪流面前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命运的变数何其无常! 张定澄沉默地站在高鉴身旁一手死死抓着冰冷的缆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紧紧搂着那匹因恐惧而不断战栗哀鸣的老马的脖颈。
他被这从未想象过的浩瀚与狂暴深深震撼脸色苍白嘴唇紧抿。
望着这吞噬一切、滚滚向前的浊流再想起家中惨绝人寰的变故和茶馆中听闻的四方动荡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虚无感混杂着刻骨的仇恨几乎要将他淹没。
个人的苦难与愤怒在这天地巨力与时代车轮的双重碾压下似乎轻飘得不值一提。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紧紧握住那本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春秋公羊》书脊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纸张传来竟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却切实的锚定感仿佛在无尽的飘摇中抓住了一根稻草。
航程是枯燥、漫长且充满肉体折磨的。
漕船绝非舒适的客舟颠簸剧烈毫无舒适可言。
船工们都是与黄河搏击了半辈子的老手古铜色的脸庞被风霜雕刻得沟壑纵横他们喊着高亢而节奏奇特的号子凭借经验和本能灵活地调整着硬帆的角度奋力操纵着巨大的尾舵在与风浪和暗流的搏斗中艰难前行。
而那押运的刘队正和几名军汉自上船后便钻进了那间唯一的、散发着劣质酒气和汗臭的狭窄舱室喝酒、赌钱、笑骂、昏睡对窗外的壮阔景象与致命危险漠不关心仿佛这咆哮的黄河与颠簸的航船只是他们无聊差事中一片嘈杂的背景。
在这漫长而颠簸的航行中除了时刻警惕地观察四周河道情况小心照料焦躁的马匹高鉴开始利用这被迫的闲暇履行他对张定澄的承诺也是对自己心绪的一种整理。
他拣来一小段烧剩的木炭在甲板相对平整、不易被水打湿的木板上就着灰蒙蒙的天光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个端正的楷字。
“定澄兄今日我们识这个字‘水’。
”高鉴指着木炭写出的象形字声音平静地穿透风声水声“你看它像蜿蜒流动的形态。
万物生长离不开水文明依水而兴然水亦能覆舟能泛滥成灾。
刚柔并济恩威难测如同我们此刻所在的黄河既是母亲亦是严父。
”他由“水”讲到“河”再讲到“治”将《春秋公羊》中“大一统”、“仁义”的观念融入其中。
张定澄凝神细看眼神专注无比仿佛要将每一个笔画刻入脑中。
他伸出因寒冷和劳作而粗糙开裂的手指依样画葫芦在冰冷粗糙的木板上艰难地、一遍遍地摹写仿佛在进行一种庄严的仪式。
又一日高鉴写下“义”字。
“此字为上‘羊’下‘我’。
羊善也祥也古时祭祀所用代表美好与奉献;我自身。
‘义’便是将美好的、正当的、高于个人利益的事物置于自身之上是为道义、责任、担当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准则。
”高鉴结合着《春秋公羊》中“正名”、“复雠”(注:非简单复仇而是合乎礼法的复仇)的深意缓缓道来“手持利刃需明此‘义’方知为何而战为谁而战而非沦为只知杀戮的凶器迷失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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