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铺里烛火昏黄那对霁红瓶在紫檀架上泛着幽光。
瓶身釉色如凝血初凝又似朝霞将散未散是掌柜费尽周折从江南运来的。
他常抚瓶而叹:“此物当值城东三十亩水田足以为我辈立万世名。
”烛泪垂落在瓶底积成暗红一团恰似凝固的岁月之血。
我那时年轻也信了这名器不朽的传说。
每每深夜守店目光总被这对红瓶勾住。
它们在幽暗中仿佛有生命静默地吸吮着烛光釉面下隐隐流动着百年前的炉火。
我幻想它们会载着掌柜与我的名字穿透岁月烟尘在将来某个藏家的博古架上继续发光——彼时我们虽已成灰名姓却因器物而得以流传这是何等不朽的买卖。
那年秋疫横行掌柜病势沉疴药石罔效。
那对霁红瓶依旧端坐架上冷眼旁观榻上人形销骨立。
一日深夜掌柜忽然挣扎坐起枯枝般的手指定定指向红瓶喉咙里咯咯作响。
我连忙捧过一只递到他眼前。
烛火摇曳瓶身的红光在他浑浊的瞳孔里跳动如同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余烬。
不料他猛地扬手“哗啦”一声脆响撕裂了寂静!名贵的霁红瓶在青砖地上迸裂瓷片四溅如红冰炸开。
那声音清越决绝似冰河迸裂瞬间击碎了铺子里盘踞多年的、关于“不朽”的迷梦。
掌柜望着满地狼藉竟长长吁出一口气脸上浮起奇异的平静。
他颤抖着指向柜上另一只孤瓶断续道:“取…取酒来……” 我将仅存的孤瓶捧至榻前拔去瓶塞竟真倾出半壶浑浊村酿。
他艰难地仰头啜饮酒浆顺着他干裂的嘴角蜿蜒流下在枯瘦的脖颈上划出一道微光。
烛火将尽时他忽而低笑声音沙哑如碎瓷摩擦:“好酒…胜过…供在架上…冷冰冰…千年……” 言未尽手臂已颓然垂落。
那只饮过酒的孤瓶从他松弛的指间滚落床褥竟完好无损釉色在残烛里温润流转仿佛也有了人的体温。
后来我独守空铺满地瓷片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
我一片片拾起锋利的边缘割得掌心血珠滚落。
血滴在碎瓷上竟比釉色更红、更艳。
忽闻街外童子拍手唱道:“百年人做千年调谁是人间百岁翁?一棺盖了事万事撒手中!” 童声清亮如洗震得满架古物嗡嗡共鸣。
我攥紧的瓷片忽然松了——何必再拼凑这虚妄的不朽幻梦?俯身将手中残瓷尽数扫入簸箕。
当啷啷一阵乱响所有承载着虚名的碎片最终都归于角落的尘灰如同掌柜归于黄土。
唯有那只饮过酒的孤瓶我洗净了留在案头插上几支从野地采来的雏菊。
素白花瓣映着瓶身温润的红倒显出几分尘世的活泼生气。
月光漫过窗棂时瓶身幽光浮动却不再是供奉架上的死物冷辉——它盛过临终前慰藉灵魂的暖浆这短暂温热竟比万世虚名更接近生命本真。
原来生前一杯薄酒的暖意远胜于死后万世空名的寒凉;泥土中一朵野花的自在开落也远比供在紫檀架上、企盼千年的器物更懂得生之真味。
所谓不朽不过是活人用虚荣编织的网网住的终究是自己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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