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府的夏日来得早才入五月空气便已黏湿闷热。
漕运总督衙门临时辟出的稽查公廨内虽摆放了冰盆却依旧驱不散那份压抑与燥热。
更重要的是弥漫在稽查组核心成员之间的那种微妙张力比天气更让人透不过气。
户部左侍郎王琼端坐主位面前摊开着由李蕙签字画押的部分供状眉头紧锁。
他并非对已取得的成果不满意而是对下一步如何走心生踌躇。
李蕙的供词如同一条毒藤蜿蜒攀爬已隐隐触及京中某些部院高官甚至牵涉到几位镇守太监、乃至勋贵之家。
是就此打住揪出淮安层面的主要蠹虫结案还是顺藤摸瓜直捣黄龙?这不仅是司法问题更是政治抉择。
他王琼自命刚直闻名不畏权贵但也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官场现实更明白若掀起滔天巨浪能否掌控局面?是否会打乱皇帝陛下的全盘部署? 他想起离京前皇帝那深邃难测的眼神以及那句“但查无妨朕在宫中自有分寸”圣意究竟是要一查到底还是适可而止?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林俊则显得“激进”许多。
他面色潮红不知是因天气炎热还是内心激愤指着供状上一处名字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王部堂证据链已然清晰!李蕙供出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赵德明多次在漕船修造拨款中虚报价款与其分润!此乃条大鱼岂能因彼身在京师便网开一面?当立即上奏请旨锁拿赵德明到案质询!”他追求是律法的绝对公正眼中揉不得沙子认为既然开了头就当除恶务尽无论牵扯到谁。
在他看来王琼的犹豫是对贪腐的妥协。
工部右侍郎李鐩则持重得多。
他轻轻摇着折扇慢条斯理道:“林总宪稍安勿躁。
赵德明乃工部实职郎中非比寻常。
仅凭李蕙一面之词恐难定罪。
况且漕船修造涉及诸多工匠、物料账目繁杂需详加核验方可定论。
若贸然上奏万一有疏漏岂不被动?” 李鐩的考量更为实际。
工部与漕运关联极深此案若扩大化整个工部都可能被卷入风暴他作为工部侍郎难免受到波及。
他内心深处希望能将案件影响控制在淮安乃至漕运系统内部避免蔓延至京中部衙。
这与他的部门利益和个人仕途休戚相关。
司礼监秉笔太监陈宽依旧如影子般坐在角落低眉顺目仿佛对三人的争论充耳不闻。
但他那双看似昏花的老眼却将每个人的神色、语气尽收眼底。
他代表着宫里的眼睛也代表着一种平衡的力量。
他既不支持林俊的激进也不完全赞同李鐩的保守。
他深知皇爷派他来的用意——既要看到案子查得彻底也要确保局面不至于失控。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等待来自紫禁城的进一步指示。
偶尔他会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动浮叶那细微的瓷器碰撞声在争论的间隙显得格外清晰。
“李侍郎此言差矣!”林俊对李鐩的“保守”颇为不满“若事事皆求万全证据则贪官污吏早已闻风销毁凭证相互串供!就当趁其不备雷霆出击!王部堂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王琼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疲惫。
这不仅是与漕运贪官斗更是与官场积习、与各种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斗甚至也是稽查组内部不同立场、不同诉求的碰撞。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沉声道:“林总宪所言在理李侍郎所虑亦非虚。
然此案关系重大供词所涉京官品阶不低不可不慎。
依老夫之见当下之急乃是将在淮安涉案之员吏罪证坐实审理清楚形成铁案。
至于供出之京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可先将相关证言、线索整理密奏呈送陛下圣裁。
同时我等继续深挖淮安本地之余孽并核查与京官往来之书函、账目寻找更多实证。
如此进退皆有余地。
” 这是他权衡再三后的决定——不停止调查但将皮球踢给皇帝同时继续夯实基础。
这既是对林俊的安抚也是对李鐩担忧的回应更是一种政治上的自我保护。
林俊张了张嘴还想再争但看到王琼不容置疑的眼神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哼了一声。
李鐩则微微颔首对这个折中方案表示认可。
陈宽此时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尖细平稳:“王部堂老成谋国此议甚妥。
皇爷日前亦有密谕嘱我等‘步步为营务求扎实’。
咱家以为便依王部堂之意办理。
淮安诸犯需加紧审讯勿使有串供之机。
至于京中牵连…且将现有线索由咱家通过密渠道先行呈报皇爷知晓。
” 陈宽的话一锤定音。
他搬出了“皇爷密谕”既支持了王琼也暗示了皇帝对案件扩大化的谨慎态度让林俊无法再反驳。
会议在一种并不轻松的气氛中结束。
四人各自散去心思各异。
王琼继续埋首案牍试图从浩繁的卷宗中找出更多确凿的证据;林俊则带着一股闷气亲自去提审那些被看管的漕司官员试图撬开更多的嘴;李鐩则更关注起漕船、闸坝等工程实务的核查似乎想将注意力集中在技术层面;陈宽则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撰写给皇帝的密报字斟句酌既要反映实情也要把握分寸。
稽查组内部这短暂的共识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每个人都戴着官场的面具在忠诚、职责、部门利益、个人安危之间小心翼翼地走着钢丝。
而淮安城上空积聚的不仅是夏日的雷雨云更有来自各方势力的关注与压力无声地笼罩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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