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汪大凤捏着那封薄薄的信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信封的边缘留下几道浅浅的凹痕。
收发室那扇掉了漆的木头小窗后面张老头那张干核桃似的脸晃了一下又缩回他那个光线永远不足的小天地里去了。
空气里浮动着机油、尘土和食堂午饭残留的油腻味道混杂成这机械厂特有的、永远洗不净的气息。
她捏着信却并不急着拆开。
十天前刚收到大水寄来的包裹里面是一条簇新的羊毛围巾枣红色厚实暖和。
大凤当时便笑弯了眼心里盘算着自己织给任明远的那条藏蓝色的也该完工了。
此刻那团柔软温暖的毛线就躺在宿舍的枕头底下只差最后几针收边。
她嘴角忍不住轻轻翘了翘指尖仿佛还能触到那毛线的柔韧质感。
宿舍里安静得很只有窗外远处车间隐隐传来的低沉轰鸣。
同屋的女工都还没回来。
大凤走到窗边那张掉了漆的小木桌旁坐下桌上那只印着红双喜的旧暖水瓶瓶塞没盖严实一缕微弱的热气咝咝地冒出来在寂静的空气里发出一种奇异的、低沉的嗡鸣像是某种不安的预兆在悄悄弥漫。
信封在手里翻了个面那熟悉的、属于程大水的字迹此刻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僵硬和滞涩。
她小心地沿着边缘撕开这次的信纸有两张。
展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属于劣质白酒的辛辣气味猛地窜了出来直冲鼻腔。
这气味如此突兀如此陌生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心头刚刚升起的暖意。
她的心毫无征兆地往下一沉。
“大凤……” 开头的称呼依旧但笔锋沉重墨色深浓仿佛每个字都耗尽了写信人的力气。
大凤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字句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字字句句都化作滚烫的铁水浇在她毫无防备的心上。
“……厂里年会……喝了太多……昏了头……” “……小娟……我把她当成了你……” “……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她……” “……她……她爹是我师傅……” “……我得担起这个责任……” “……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大凤……找个好人嫁了吧……” “……忘了我……” 嗡鸣声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一种绝对的死寂。
窗外的机器轰鸣、走廊里隐约的脚步声、暖水瓶里那点细微的咝咝声……一切声音都退到了遥远的天际。
大凤捏着信纸的手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的颜色微微地颤抖着。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信纸上最后那行字——“找个好人嫁了吧忘了我。
”视线开始模糊那些清晰的字迹在泪水的浸泡下扭曲、洇开墨色晕染开一片片刺目的灰蓝。
四年。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那些写在粗糙信纸上的思念那些夹在包裹里的硬糖那些在长途电话里隔着千山万水、因为线路不好而断断续续的叮咛和傻笑……支撑着她在这满是油污和铁屑的机械厂里熬过疲惫和孤独的柱石就在这几行潦草而带着浓烈酒气的字迹里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小娟……师傅的女儿……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总喜欢跟在大水后面“大水哥”“大水哥”叫着的姑娘……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绝望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
滚烫的泪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重重地砸在信纸上。
那灰蓝色的墨迹被泪水浸润迅速地化开变成更大、更污浊的一片像一张绝望哭泣的脸在纸上无声地扭曲。
一滴两滴……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尖汇聚然后滴落在她灰蓝色的工装前襟洇开一片深色的、冰冷的湿痕。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
那封承载着所有过往和此刻所有绝望的信纸被她紧紧地攥在手心揉成了一团又死死地捏住仿佛要把它捏碎、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她甚至没有擦一下脸上纵横的泪水就那么攥着那团皱巴巴、湿漉漉的纸像一枚被绝望推动的炮弹猛地冲出了宿舍门。
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粗暴地倾泻在厂区灰扑扑的道路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大凤却毫无感觉。
她冲下楼梯冲出宿舍楼一头扎进那巨大的、由钢铁骨架和机器轰鸣构成的巨大车间里。
巨大的行车吊着沉重的钢梁在她头顶上方缓缓移动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刺耳的电焊弧光在不远处明灭闪烁蓝白色的光芒灼人眼球;空气里充斥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机油味、还有金属被高速切削时散发出的那种灼热的腥气。
她像个盲人又像个冲锋的战士不顾一切地在巨大的机床和轰鸣的设备之间跌跌撞撞地穿行。
工友们惊诧的目光投向她有人想开口喊她却被她脸上那种近乎疯狂、混合着泪水和绝望的神情震住话噎在了喉咙里。
她不管不顾眼睛里只有一个目标——那个熟悉的位置车间最深处那台巨大的龙门铣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